时至六月，对这座被蒸汽笼罩的工业城市来说，已是开始度假的时节。住在乡村别墅、时常出入社交界的绅士小姐们开始结伴踏上汽轮甲板，前往南部海岸度过夏天。而对码头上的工人来说，一年中最好的时令与其他时刻并无不同，只有从清晨到日暮不间歇的工作，休假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奢侈。

威廉·弥尔顿正同弟弟哈里森将一箱货物码到岸上的蒸汽机车上。待木箱放稳到成堆的货物上，威廉扶着腰喘了口气，用手背擦去额前的汗珠。

哈里森比他更年轻，也更有力，他喘口气的工夫，弟弟已经跳下车厢，往货轮的方向跑出了好几步。见他没跟上来，哈里森回头冲他挥了挥手，催促他搬下一趟。

威廉是皮匠老乔治·弥尔顿家最大的孩子，也是最聪明的那个。如果能读完中学，他本可以去服兵役或是读大学，就此开始不一样的人生，可那时他母亲病重，弟妹尚幼，凭父亲一个人的手艺入不敷出。

威廉没有在父亲的作坊帮工，而是到码头作搬运工，靠出苦力给家里多赚一份收入。然而，母亲病后虽然一直求医问药，却依旧没能撑过半年。过了两年，家里债台高筑，哈里森刚满十五岁就和他一起到码头上做工。

又一年过去，哈里森长得比以前更为壮实，完全脱去了稚气。威廉每次看到他，心中既是骄傲又是心酸。他从运货的车厢里爬下来，跟在弟弟身后跑向码头。

一年四季，码头搬运工的双足总是陷在泥泞里，咸涩的海水、液化后的蒸汽，还有岸上排下来的污水在六月的太阳底下蒸腾出腐朽的气息。兄弟俩从码头上停泊的小船里搬起又一箱货物，拔出陷在泥水里的双脚，艰难地往岸上走。

如今，蒸汽机在各个行业都投入使用，父亲已经接不到多少做皮子的订单。据说，城里的工程师已经设计出运输货物的机械臂，威廉琢磨着，或许再过两年，他们就得给机器让位，只能去火车站给人抬行李。

越是这样，他便越是不敢休息，想着在被机器替代前多攒些钱下来。年幼的妹妹还不到六岁，至今被寄养在乳母家中，威廉想着，至少要让妹妹能去上学。

今早他和哈里森又一连干了几个小时，衣服上都因出汗过多结出了盐渍。威廉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脱水了，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而就是这一眼让他愣在了原地。

在此地生活了十九年，威廉早已习惯了六月的日头，被蒸汽熏得灰白的天空里散着几团云。而今天，就在现在，海天相接的位置却飘来一团红云，一道亮光穿透天际线，直射入海面。

威廉死死盯着那团诡异的云，云层并没有动作，他却感到威胁越来越近。他看向下方的人群，码头上依旧一副喧闹的样子，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天空中的异样。

不能冒险等待下去，威廉急忙拉住哈里森，转头便往回家的方向跑。

“唉，你怎么……”哈里森一脸茫然。

“咱们今天不干了，怕是要有海啸。”威廉头也不回地说。

“我们这儿啥时候有过海啸，今天的工钱还没结……”

可不论哈里森说什么，威廉都铁了心不再回到海滩。他穿越海岸边臭气熏天的鱼市，穿过七拐八拐的小巷，带着弟弟一路跑回家。

到家时，父亲还在地下室里做活。威廉来不及向哈里森解释，直接跑到地下室里，冲老乔治说：“天上不对劲，您快来看看！”

老乔治在临海居住了一辈子，一听到这话立刻严肃起来。他放下手里的活，用衰老的膝盖所能支撑的最大速度跑上楼去。在街巷间狭窄的天空里，天际处那团红光似乎又靠近了些许。

老乔治一眼就看出这一异常，他连忙冲威廉喊道：“快去找你妹妹！”

威廉到那时仍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海啸到来的预兆，可从父亲的反应里，他已经判断出这一切不正常。他不敢耽搁，扭头便狂奔起来。

从弥尔顿家到安妮的乳母那里要穿过三条街，威廉疾行的这一路上，已有不少人意识到了天空中的异象，人群开始慌乱起来，集市上的摊主忙着收起自己的货品。

就在威廉走到一半时，那道遥远的红光第一次露出了凶相。随着一声几乎撼动大地的巨响，天边劈下一道闪电，空中聚集起层层浓云，而那闪电似乎没有尽头，一直散播在空气中，即便是最细微的分支也让地面发出焦灼的气息。

威廉既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脚步，他一心想着安妮，眼里只有前进的路径。恍惚中，他听到周围传来尖利的惨叫声，天空很快劈下第二道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