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卷(1 / 3)

盛赫阳之前在小说里看到过,人在死前的一刹那会看见自己人生的走马灯,此生爱恨痴缠会在瞬间浮现眼前,仿佛一台高速播放的电影放映机。

她漂浮在虚空里,看着瘦弱的母亲搂着她的脖子嚎啕大哭,滚烫的眼泪洒在她苍白凹陷的脸上,父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给殡仪馆打电话。她心里想,这个传言真是愚蠢透顶。就比如她自己,刚刚在死前的一瞬间,这二十年的日子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唯一浮现的画面,还是那张该死的奥赛卷子。

十七岁之后困顿潦倒的人生里,这张卷子日日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想伸手去把写满字迹的卷子翻过来,手臂却不听使唤。下一秒,卷子已经消失了,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班主任章若青厌弃鄙夷的眼神。

刚上高一的时候,盛赫阳就听过隔壁班关于章若青的传言。她带的火箭班是尖子生的制造厂,也是平庸学生的地狱。用那位同学的话来说,“在章若青手底下讨生活,要么能上得了清华,要么得开得起宝马。”

那时候她一点也不相信,也不在意。她是那一届中考的全市第二名,也是年级第一的常驻选手,从进班的第一天就受到章若青夏日阳光般的热情关怀。她坐在教室里最舒服的第二排中间,享受着卷子被优先批改的特权和课后难题辅导的照料。

章老师和初中的那些伪君子不一样,并不在意她平凡的相貌和平庸的口才,照样选她去代表年级演讲。她在语文课上做理综卷子,被愤怒的语文老师抓典型扭送办公室,得到的也是章若青一句“语文其实也用处不大”的温和回应。

有一次班会课上,一个成绩中下游的同学忽然带着泪水悲愤地破口大骂,说章若青的区别对待让他们忍无可忍——除了年级前十名,章若青甚至都懒得批改他们的卷子,只在选择题上画几笔就草草发卷了事。

一向话少的盛赫阳开口了,她的声音充满嘲弄:“那你考到年级前十,章老师就会批你的卷子了呀。”

这位同学最后在高三刚开学的时候转班去学了文科。他离开的那天,班里很多同学都带了礼物来。盛赫阳根本懒得搭理,只反复修改着手里那张市级三好学生的申请表。运气好的话,这张申请表能给她带来20分的高考加分。

那位同学临走前,经过了她的课桌,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知道吗,章若青手里的尖子生,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不然你等着看。

疯言疯语。盛赫阳手上一用力,亚克力的圆珠笔居然折断了。

同学的诅咒很快成了真。从某次模考开始,她的理综成绩忽然开始断崖下跌,她说服自己是因为不适应新的多选题型,但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补不上那个缺口。语文的短板也越来越致命,发散性议事的作文题目越来越多,她背诵的作文模板实例根本不好应用,作文分数总是被腰斩。

三模时她掉到了年级前三十开外,尽管她依然算是学校的尖子生,但火箭班章老师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改变是从某一天忽然开始的。“眼睛不好”的同学替换了她快坐了三年的位置,盛赫阳只能跟着其余的同学开始座位大循环,她这才忽然发现班里有的座位是紧挨着垃圾桶的,在初春冰冷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章老师发给她的卷子再也没有各科老师的详细批注了,甚至有两三次核错了分。新同桌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冷笑,“你可以再考好一点啊。”

盛赫阳觉得自己仿佛溺水了,但并不甘心就此沉沦,她手里还有一根救命绳索——她最擅长的数学奥赛。她往章若青的办公室跑了一趟,得到了点不阴不阳的鼓励,但她已经很满足了。她在语文课上英语课上变本加厉地做奥赛卷子,那些公式和符号在她眼前乱飞,渐渐变成了章若青曾经亲切的笑容。

竞赛的那一天是很顺利的,盛赫阳做出了每一道题,出考场的时候她掰着手指算了算,竞赛和三好学生的加分可以累计,有了这三十分,她不信章老师还会继续放弃她。

这时听到旁边的一位考生感慨:“第八页那道大题也太难了,我算了半个小时,就差把草稿打到桌子上了,还是没答案。”

盛赫阳忽然觉得浑身冰冷。卷子……不是只有七页吗?

晚上她窝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流泪,章若青却忽然打了电话过来,声音很和蔼:“赫阳啊,听说你爸爸是区教育局的?老师有个侄子,六中的编制还有没有空缺啊?”

她不知道回答什么。难道说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档案科科员吗?

奥赛成绩公布的那天,市三好学生的通知也下来了。她看着新的全年级第一捧着奖状站上讲台,

班里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含义复杂的嗤笑,脑子里回荡着章老师跟她说过的话。

章老师说,盛赫阳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苗子,她一定能当状元。

章老师说,模考怎么退步这么多?把心思好好放在学习上,竞赛可不能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