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1 / 3)

程风站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前面往下看,操场上漆黑一片。校本部已经搬到了新校区,这个略显破旧的校园已经被划入拆迁范围,即将永远地消失在这个城市的版图上。

他还是觉得想喝水,即使自己这时候应该已经是个鬼魂了,但寿司里那股恶心的味道似乎还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口腔里,久久无法散去。

他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两个街区外那栋通体黑色的大楼,刚才来学校的路上有个正在赶路的小孩好心提醒他的。他还记得那个小孩的脖子上有道青紫色的勒痕,手里攥着只快化掉的糖人儿,有点懵懂地问他:“那边就是枫渡大厦。怎么没有人带你去点册呀?”

旁边牵着他的是个身着蓝衫的和善女人,蹲下身亲切道:“咚咚是小孩子,哥哥是大人,哥哥会自己去的。我们走吧。”

那女人站起身来,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怜悯:“昨儿还说最近不怎么见生灵呢,今天这就撞见了。你大概有什么地方要去吧?了却心愿也是好事,收到点册通知记得按时过来就行。”

程风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逐渐远去,他其实没怎么听懂这段对话,但他确实要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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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沈绘谙的时候,他也这么站在天台上。铁丝网是学校新装上的,刺眼的绿色还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油漆味。程风透过粗糙的网眼往楼下看,斑驳的水泥地上隐约能看见一片发黑的污渍。

那是任镜的血。

七个月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任镜泛着泪花的眼睛就会浮现在他脑海里。她的声音很沙哑,好像已经哭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程风,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

女孩白色的裙角像一朵云一样在风里翻卷,然后倏忽间就消失了。

警方以自杀结案,但任镜的父母在学校拉了一个月的横幅,要求校方赔款,并严惩导致任镜走上绝路的程风。由于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校方给了他留校察看停学一个月的处分,加上赔款十五万,整个事件便草草告终。

惨剧的起因是一封文笔不那么优美的情书。程风在桌洞里翻卷子的时候找到了它,粉色信封的边角被揉得有点皱,仿佛被投递它的主人紧张地揉搓了几十遍。

程风有点烦躁地把信封丢了回去。

他那时刚刚升了高二,成绩在理科班里几乎是垫底的。美术老师和班主任都不止一次地劝他转艺术生,前者是欣赏,后者则是嫌弃。但他并没有权力选择——无论是他那无知而严厉的母亲还是落魄而暴躁的父亲,都不可能给他一分钱去承担昂贵的颜料和艺考。他能做的,只是在每一节听不懂的习题课上画他喜欢的猫咪和梧桐树,然后被暴怒的任课老师丢到教室外面。

但这并不影响女孩子们喜欢他。十七岁的程风长了副风流多情的好皮囊,一双瑞凤眼波光流转,让他即使在发呆想中午吃什么馅儿的包子的时候都看起来深情款款。来自异性的海量倾慕不出意外地招致了同龄男孩子的反感,加上他白净瘦弱的身材和轻声细语的腔调,从入学的那一天起,程风只能徘徊在篮球场外寂寞地看着别的男生挥洒青春和汗水。

那天是班里的值周日,班上的女生都去了校服工厂帮忙打扫,男生负责的植树任务因为一场校门口的车祸被取消,三三两两回了教室开始闲聊。程风的卷子翻了半天也没翻着,他忍不住暴躁地整体抽出书包,那个粉色的信封便跟着一起掉落在地上。

最先看见它的是隔壁桌的沈毅,他仿佛看到钱一样地飞速把信封捡起,夸张笑道:“诶呦喂,又有人来给咱们程少爷提亲啦!”

散落在教室四角的男生像池塘里见到鱼食的鲤鱼一样迅速聚拢过来,那只可怜的粉色信封在一双双沾了植树泥土的手里传来传去,黄黑色的指印几乎要盖掉信封上娟秀的“程风收”。程风有点恼怒地站起来:“干什么?还给我!”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被这么当众戏弄,但熟悉的吵闹声也并不能减少他的惊慌。沈毅嘻嘻笑道:“你急什么,你可是咱们班的大宝贝儿,嫁出去之前总得让兄弟们帮你把把关嘛。”

程风的声音冷下来,他对“大宝贝儿”这个诨名恨之入骨。“还给我。”

“哦哟,程少爷还生气了呀?”武小云从沈毅背后冒出个脑袋,“别呀,我们就是跟你开玩笑嘛。”他从沈毅手上拿过那个信封,“你说说经你手的妹子那么多,早就看腻了,还缺这一个吗?让兄弟们开开眼嘛。”

他油滑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怀好意,程风攥紧拳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给武小云的脸上来一下。他并不知道情书的主人是谁,但如果这封信被当众拆开,这个女孩子一定会沦为眼前这些鲤鱼的笑柄。

可是,现在正被当众羞辱的人是他自己。

沉默了几秒钟,程风咬牙道:“随你们便。”他转身快步走出教室,不想再听身后传来的哄笑声,只觉得胸闷得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