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树明走进来时，有一伙人正单方面和程曼尔吵得面红耳赤。

是的，单方面。

程曼尔斜斜倚在奶杏色的布艺沙发上，手背支面，长睫下敛，令人看不清眸底情绪。殷红的唇微微上翘，又不像在笑。

她着一条剪裁大方的螺青色修身裙，衬得肌肤莹润如玉，露出的两腿交叠搭着，似一只倦怠的天鹅。

单看她散漫又松弛，完全想象不到，有一伙人指着鼻子在骂她。

“白眼狼的东西，卷了你妈的钱就跑，你有没有点良心，爸养你这么大你一点养老钱都不留给他，小心被雷劈啊你！”

“妈的钱凭什么全让你拿走？你要不还，咱们法庭见！”

“当初就不该让你念大学，要不是我，你早就滚回农村嫁老头了，还能来这大城市开什么狗屁宠物店？！”

程曼尔在一众粗鄙恶毒的指摘中，辨出玻璃门上的风铃轻响，她抬眼，见康树明抱着一个木盒子进来，当即起身，清了清嗓门。

“好了，我要工作了，今天的大戏唱到这，欢迎下次再来。”

她的话如一粒火星，跌入干草堆中，再配合跟来看热闹的七大姑八大姨你一句我一句的耳边风，瞬间火势滔天。

程曼尔不急不慢，在手机通讯界面按出三个数字，再反转到众人面前，“我呢，也不想天天麻烦人家警察叔叔，都是成年人，闹也给你们闹了，别耽误我工作。”

她纤白的指尖点在绿色拨出键上，在他们再度发作前，红唇翕合：“还有，你们敢碰坏我这任何一件东西，不用你们赔，但是——”

“你们的儿子女儿，学校、公司，都会收到他们父母无理取闹强闯民宅毁坏他人财物的视频证据。”

语落，她眉梢轻挑，似笑非笑，看向角落里闪烁红点的监控。

然后，清场。

全世界安静。

程曼尔看向来客，朝他微微一笑：“您好。”

康树明盯着她，面色怔忪，眼圈红红的，似不知怎么开口。

她见惯这种场面，主动接过他手中木盒，柔声说：“您节哀，我先替您的爱宠整理遗容，等会——”

“不是我的。”康树明被一句“您的爱宠”惊醒，“是……”

他显然迟疑不决，斟酌良久，最后只说：“主人还在赶来的路上。”

程曼尔不明他犹疑的态度，淡淡应了一句“好”。

她双手捧着木盒，走进右边第一间屋子，上面挂有一个童话风的木牌，用彩色蜡笔写着：星球旅行1号站。

这里是宁城最大的宠物殡葬馆，名为星球旅行。

康树明打量四周陈设，似误闯一本成人童话。

米黄色的墙面，左边是一副大型的手绘星系图，以地球为起点，身后长着翅膀的猫猫狗狗正排着队上飞艇。

右面是照片墙，大部分是猫狗，几只兔子、金鱼、乌龟、貂，甚至还有羊驼和蛇。

定格住无数瞬间。

哪怕已不在人世。

正对门口的，是一张白色工作台，主人审美了得，用手账贴纸描摹出一个世界。

草原、格桑花、小鸟、云朵，还有一人一猫在追逐打闹，猫猫身后有一对半透明的白色翅膀。

台面整洁，一本书倒扣在上面，书名《最好的告别》。

往里，是一间间告别室，分别是星球旅行2号站、3号站、4号站……

每一间告别室的门口，都有一副主人与狗狗相伴走在夕阳下的彩绘，画面里的狗狗，是一只萨摩耶。

从外到里，主人从孩童到少年，长成成熟的大人；耶耶从活泼顽劣，再到老迈迟钝，也要蹒跚着脚步，走在主人身边。

什么是成人童话？

用温柔稚嫩的笔触，勾勒生命的告别。

康树明抹了把眼泪，掌心一片湿濡。

程曼尔听见门外若有若无的低泣声，叹了口气。

她为手中宝贝梳顺毛发，再清理耳道、口腔、指甲中的杂质，最后缓揉眼皮，帮这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阖上眼睛。

是异瞳，面容老态，能看出年纪很大了，但身体并没有因老去而消瘦，毛发整洁，可见养得很好。

做完一切，她把狮子猫抱回木盒里，脱下橡胶手套，走出遗容整理室。

只见康树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双手捂面，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渗出。程曼尔把纸巾盒放到他面前，半蹲下，说：“已经整理好了，猫猫叫什么名字？”

“七崽，她叫七崽。”他哽咽着回答。

“好。”程曼尔抽出纸巾，塞到他手里，“先生，在这里，想哭可以尽情哭，如果您觉得没有安全感，可以到休息室或者告别室里，没有人会打扰您。”

面对宠物家长时，她很少说安慰的话，大部分时候，只有一句走过场的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