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知这是一处洞天，名叫漱灵，他便是这处洞天的主人，小鲤仙润玉。白玉亭只是洞天的一小部份，洞天内的水气氤氲里还有许多亭台广阁、玉树琼花，小鲤仙在仙葩林的晶玉花房里为我开了个入口，我每天在玄女那边告退后便自那个入口去了漱灵洞天。

一月之后我体内的伤痊愈了，他却依旧来指点我的修为。我感觉身体里有某个机关咔嚓一下解了，灵气充沛过以往任何时刻，感知力与控制力也更加稳定，对花草树木的亲切感越来越浓，仿佛她们都从我本体里生长出去似的，有血脉相连之感，我开始能感应到身边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再后来我入定时竟有许多的手诀自动映现，我拿着笔一一描了出来，却发现这是一些种花草的手诀。我很是欣喜，天界对花木似乎特别忌讳，除郁琅苑少数的仙花仙果外，很少看到有草木葳蕤之处，我被大观园养刁了胃口，总觉风景寡淡，如今有了这意外之法术，便在自己的小树屋里任意打扮权做自娱。

旁人那里，如此招摇，自然不敢显露。

小鲤仙不是旁人，过往两次救我于水火，现下又有授业之恩，况他谦谦君子，雅而知礼，于我内心，便成了除大姑姑之外天界第一亲近之人。

我送了他一盆夜光芝，我花费了四十九个夜晚方种得的，虽比不上仙葩林里的蟠桃，但与玉棠瑶草这些普通常供仙果是略胜一筹了。

他接过夜光芝，目光却惆怅了好长一会儿，方神色淡淡道了声谢，又道“往后不必如此费心，积攒着灵力，留证大道。”

我看不出他是悲是喜，默默应了声是。

他忽然便问起了我的过往。

我笑了笑“我只是仙葩林的一株不知名的杂草，不知怎么被弄去了太虚幻境，种在了三生石边，开识不过数百年，经历浅薄，与天界动辙数万年的寿命而言，真如朝菌之于大椿，即便是轮回，也不过一世短短十六年，对仙神来说，也就是出趟远门的时间，实不足与人道。”

他遥遥注视着氤氲的瑶池 “凡人一生于神仙而言太过涉小短暂，可他们却在这短暂一生中，努力挣扎出苦厄发现世间美好，歌之咏之，绘之吟之世代传承。世人都道神仙好，却不知活得太长，亦是折磨，若执于爱恨，则日子苦长；可若离于爱恨太久，便不知这颗心是温是凉，是死还是活。斯花斯物斯景，竟是都感知不得。即便修得太上忘情，又待如何？”

“小鲤仙说的对，宝姐姐曾有诗云‘淡极始知花更艳’，当时不觉高明，如今看来是极为在理的。警幻给我安排的，是‘还泪’的命数，可想而知平生多少哀愁，怨憎会、爱别离、寄人篱下、污谄毁谤、求而不得……种种种种，三百六十五日，皆是风刀霜剑，偏偏无人能解，无处诉冤。得了一个愿意倾听理解的，便引为知己，引颈待戮。可即便如此之命运，却也有许多美的事物，苏杭的十里柳烟、梧桐夜雨、寒山寺的钟声、春日燕子的呢喃、大雪沙沙扑在窗棂的声音……其精彩种种，是天界所不能比的。只是在凡间时，囿于情执，糟蹋了极多乐事，当真是浪费机缘。”

我忽然想到凡修证上仙上神者，皆需历劫，便问

“小鲤仙可曾去过人间历劫？”

他摇摇头“未曾，走过几趟而已。你，还想着他吗？”

我微微一愣，他又附了句“那个被你引为知己者”

“还想着他吗？”我问自己，或有想过吧，夹杂着被愚弄的怨和心疼自己的痴，那些幻情皆被冲淡了。

我轻轻摇摇头“红楼幻情里，他情种遍洒，我只不过多得了几分；太虚幻境里，他浇灌的亦非我一株杂草。所谓知己，不是几句温言软语窝心暖话，便为生命中唯一的光；所谓知已，当是千万人吾亦往矣，是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不是一方碧血丹心，空付了万紫千红。我曾以性命相酬，他却舍不下温柔富贵，我自戮于潇湘馆的时候就醒透了，他不是楚霸王，我却错当了虞姬。那些历经的情苦，值得，因它教我懂得了慈悲；但是，斯人，不值得。”

更何况，这只是警幻布的一个局。那些泪，是我流失的灵力，我是在近日眼中温润方才领悟，只是不明白警幻何必如此费尽周章。

“如是，斯人，不值得。”小鲤仙的声音幽幽，像是隔着碧潭水雾传来，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侧颜眉目间似蕴着霜华，又听他问道“你厌恶曾经深陷情执的自己吗？”

我笑了“不会。我心疼那时的自己，也感激那时的自己。若无昔日之黛玉，便无今日之黛儿。”

小鲤仙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神色温柔地笑了，又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你长大了，竟超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