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流苏生了病,她会亲自跑一趟,去为流苏请医生吗?她承认不会。

然而,玄望舒可以。

他朝她一抱拳,扭头走了。

*

玄望舒在撒谎。

他从宴会上溜出来,根本不是为了请医生。只因为林陶提到了落水的事,他便借着话茬,敷衍给她一个借口罢了。

而且,他把打架的黑锅揽到自己身上,绝非为了侍从。

万一藏书阁发现禁书失窃,一旦查起来,很容易怀疑到今天下午那场混乱。而他只需领一点罚,就能坐实了自己在跟人打架,洗清偷书的嫌疑。

跟那本《毒经》相比,每日去养心殿背诵《昭鉴祖训》算得了什么呢?要学会抓大放小。

他对林陶说的唯一一句真话是,他的确是要去太医院的。

那本《毒经》提到了几味不寻常的药材,他想趁着人们忙着过灯节,太医院里的人最少,去翻找那几味药材。

他一边向太医院走去,一边回顾着刚才的对话。

通过林陶的讲述,他对她做了一个初步的判断:一只小白兔。

她这样的小白兔,倘若进了皇城,不消半年就会被吃掉。要么是被逼疯,退出游戏。要么是被迫黑化,成为肉食动物。

每个能在皇城生存下来的人,都是肉食动物。

只不过,肉食动物也分很多种。

就像皇帝,是一只典型的鹰。鹰眼俯瞰之下,这座宫里的人和事,全部清晰可见。

而皇后呢,是毒蛇,最会审时度势,最会钻营。轻易不咬人,咬上一口就致命。

一人之下的皇贵妃,是来自草原的鬣狗,有苍灵十三部在她背后撑腰。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狩猎者,时刻都在渴望磨牙吮血。

那么玄望舒自己是什么呢?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头离群索居的孤狼。

龙椅上那个男人,明明是自己的生身父亲。那些贵不可言的皇子公主,明明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可是他举目望去,却觉得自己无亲无友,无依无靠。

他独自生活,独自捕猎,独自舔舐伤口,时刻处于饥饿之中。

他必须狡猾,必须忍耐,必须伪装潜伏,以求一击命中。

*

林陶回到立政殿,恰巧赶上放飞孔明灯。她自然是陪五皇子一起。

随着孔明灯陆续放飞,广场上的烟花也燃起来了。一时间,繁花千树,灿星如雨。

在一片璀璨中,夜宴结束了。

马车载着林家女眷,摇摇晃晃回了林府。

林陶回到自己房间,流苏帮她褪去厚重的锦衣,她便一头栽进熟悉的架子床。

今天早晨,她就是在这张床上醒来的。折腾了一整天,这会儿早就累坏了!可是偏偏,脑子里紧紧绷着一根弦,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今天所见的人、所经历的事,都在脑海里一一浮现:池塘边,四公主的蛮横霸道;立政殿里,众人对几位皇子的区别对待;还有玄望舒,他为了保护小宦官,跪在皇帝面前一口一个“请父皇责罚”,还偷偷溜出去给小宦官请医生……

林陶的心中,渐渐萌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也许,上一世那个恶魔般的玄望舒,也曾经是一个好人。

至少,此时尚不满十五岁的玄望舒,是一个好人。

如果不是生在深宫,如果不是生在掖庭,玄望舒也可以像正常的少年一样,活得青春洋溢。

可他陷在那座宫里,被寒微的出身所困,被繁缛的礼仪所困。

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皇室的威仪、权势的力量,可偏偏,他跟那华彩的一切毫无关系。

在那样一个别扭的环境里浸渍久了,再好的本性也会受到影响。甚至也许,他只有黑化了才叫正常?

可是,当一个人把善良的底色统统抛弃,去换一个权倾天下——那么黑化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悲剧啊!

林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不希望他黑化,一方面是由于她经历过上一世。她隐隐觉得,假如玄望舒能健康长大,也许上一世的悲剧就能避免。

而另一方面,是通过今天的接触,她似乎看到了他纯良的本性。

她是由衷地希望,所有纯良的人都能被命运温柔以待。

假如他变坏了,变成一个追逐权势、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那不仅仅是可怕,而且也太可惜了!

*

从上元节的宫宴归来之后,整个林府开始围着林阳打转。

上一世,林陶发现没人管她,自然是偷着乐。她有一柜子的泥偶娃娃,便利用这段时间给娃娃做衣衫、缠花簪,玩得不亦乐乎。

但是这一世,她已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哪儿还有心情玩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