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1 / 3)

旧日再相逢 洛山果 1859 字 11个月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东山公墓沦落成了无人打理的荒废地。这里面积不大,但埋葬了很多在内城或近郊买不起墓地的穷人,他们的墓碑如参差不齐的牙齿,拥挤地排列在山坡上,长年与柏树林为伴,起风时,这片树林总会发出一阵愤怒的窃窃私语,像在替这帮死人痛骂那些逐渐不来拜访的亲友。

杨采萍找了很久,才终于在一块墓碑前站定,她取出包里的空酒瓶,将它正立放在地上,长舒一口气,冲这墓主人道:“我又来看你了,是不是很意外?”

“今年过后,我就不打算再来了,来一趟要四个小时,坐车坐得我都快吐了。”

她将双手插在驼色大衣的兜里,脚尖踹了踹那块墓碑的底部,“对了,我分化成昴了。妈要是知道,应该会很失望吧。”

“也不一定,她估计会和你商量着怎么把我卖出个好价钱。”她抿起嘴,凝望着墓主的照片,眼神逐渐变得冷漠。

这个死人是杨采萍的继父,商人一个,当初凭借一些会攀附的本事在π区的上流圈子中混出了名堂,为装点门面,和杨采萍的母亲结了婚,她母亲出身好,自个儿却并不争气,先是分化成了昴,又未婚先孕怀了杨采萍,弄得原先的联姻对象不要她,亲生父母也嫌她丢人,她无处可去,只好答应了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比她还要矮半头的岩群人。

那时她才十六岁。

杨采萍很小就察觉出了这个家的古怪之处,比如父亲不常回家,母亲又喜欢彻夜和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叔叔阿姨胡闹,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事业,都不怎么爱搭理她,但好歹没有过分苛待——传出去是要招人笑话的。

所以她自怜自哀过一阵子后,便也习惯了,上学后,有了朋友,没再把亲情挂心上,只是暗暗发誓,等她长大后,就再也不回来。结果刚成人没多久就超额实现了愿望,继父死在岛上,母亲独自去了浮塔,她呢,留在π区,自己打工赚钱读大学,也吃苦,也吃亏,好歹获得了一种相对体面的自由。

没料到书读一半被记了个大过,学校把她提前赶上社会,彼时杨采萍还没完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凭借才华无论如何也能过得比那群将她驱逐出校的庸人好,给自己制定的计划是二十五岁之前通过选拔定居浮塔,结果现实极端残酷,一顿折腾后,最终还是苟在了π区做一个城市睡眠舱设计师。

“还有件事,我公司有个女同事跳楼了,她是我之前的小组长,也是个昴群,走的匹配婚,刚生完孩子回来没多久,从我工位旁边的阳台跳下去了。大家都说是产后抑郁。”杨采萍顿了顿,又道:“假如你公司出了这种事,你也会这么对外说吧。”

“要是没这一出,韩佩能被提拔到浮塔总部,说不定我也会跟着沾个光。”杨采萍笑了笑,回想起那具倒在血泊之中,脑浆四溅的女尸——她在死亡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为什么好人死得痛苦,坏人死得轻松呢?”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好像在期待继父的鬼魂跳出来与自己对质,但只有一阵凉风刮过,树叶沙沙作响。杨采萍似有所感地转过身,瞥见一人从大门处遥遥走来,心头猛然一悸。

她用力抿起嘴,瞥了眼那遗照,匆匆说了声再也不见,便迅速穿过一排墓碑,走上回去的路。

杨采萍今天穿了件驼色大衣,七八年前买的,经典款,永不过时,可颜色难免有些发旧,暗淡了点。脖子上的围巾绕了两圈,厚实,像在过冬天,她这么做,并非出于怕冷。

细长的鞋跟敲在石砖路,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左脚追着右脚,右脚又追着左脚,节奏全是乱的,她低着头,只顾盯着眼前的路,石缝里满是杂草,竟然没变黄,她马上起了疑心,想停下研究研究,却不能,只有继续朝前走,踏过最后一节台阶,终于来到了出口处。

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将墓地周围的柏树林吹得如绿浪般翻腾不止,发出阵阵哀嚎,冷风透过围巾的缝隙钻进杨采萍的脖子里,像垂死之人的手,忧伤地拂开她肌肤上的薄汗,又吹起她的发丝飘扬在空中,如群魔乱舞。

风渐止,杨采萍站稳了身子,趁着自己整理头发的间隙,无端朝对面望去,隔着很多的头发丝和很多块墓碑,她与那个陌生人四目相碰,那一刹,恍若置身于茫茫雪地,周遭寂寥无声,一片清静世界,唯有她心脏蓬蓬地响着。接着,像被针狠扎了一下似的,后颈处传来灼痛感。

她立马抓住自己的包,大步踏出门。

一路小跑到了空荡荡的车站,望了眼安在候车亭一角,正常运作的监控,她这才放下心来坐到长椅上,取出包里的抑制剂,将它紧紧攥在手中,不免暗叹浪费。

天边穿来隐隐的雷声,接着便落起了很轻很轻的雨点,采萍盯着鞋面上的一抹浮尘思考了片刻,又将手上的东西放回包中。

秋雨骤急,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心,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每一滴都无可避免地碎了,终于汇成一条又一条如小蛇般的水流,直直朝下冲去。这亭子四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