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3)

这是一个静可落针的夏夜,安阳侯府的屋檐之上,浮云卷霭,明月流光,生生照亮了崔柔仪脚下的层层台阶。

她走得实在匆忙,连一盏纱灯也忘了提来,就这么凑合着皎皎月光,一路摸进了母亲沈氏的院子。

要是放在以往,巡夜守门的婆子们断不会让她一个人糊里糊涂又无拘无束的在内院行走,少不得要招来一帮嬷嬷丫鬟众星拱月似的相陪。

但如今侯府败落至此,早不复当年那副门户齐整的太平模样。值夜的婆子们吃酒赌钱打瞌睡,变着法儿的躲懒,就像孙猴子离了五指山,个个充起了山大王。

这倒不是沈氏持家的本事差,她虽已是安阳侯府的第三位当家主母,但论起弹压下人的雷霆手段来,丝毫不输前头两位出身高门的夫人们。

只是时移势易,侯府现下内外交困,纸糊的老虎怎么吓得住那帮爪尖牙利的猢狲,府里就成了这般没规没矩的样子。

崔柔仪望着半个人影也没有的庭院,满腹惆怅的叹了一口气。

这样落差甚大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了,她还是心里堵得慌,看开世间浮华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难。

其实她也不记得自己半夜三更非来找母亲沈氏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心口一阵阵不安的急跳,催着她越走越快。

她拾阶而上穿过了院门,正要直奔主屋去找沈氏,却听见南边一排下房里冷不丁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崔柔仪立刻绷如一根脆弱的细弦,几乎经不起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捂着心口躲在一片厚重的树影下。

丫鬟们则似是没瞧见纸窗外站着的绰绰人影,有一搭没一搭的小声夜谈起来。

只听屋里的小丫鬟细声细气的叹道:“这几年间是怎么了,府里丧事一桩接着一桩,都不叫人喘口气的。”

“是怪邪乎的,你们没瞧见那时岑大爷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哎呦,到如今我还常梦见水鬼呢。”另一丫鬟的语调拔高了三分,恐惧的颤音里夹杂着几分淡淡的惋惜。

丫鬟的话像是无意间打开了一扇幽深阴冷的破旧木门,那些不幸的过往像一群吸魂索魄的妖魔鬼怪般飞冲出来,令树下那位可怜的听者笼罩在一片可怖的憧憧阴影里。

崔柔仪深吸一口气,只觉一阵寒气湿泠泠的从头灌到了脚,嘴里似乎还能隐约尝到一点眼泪的苦咸味。

丫鬟口中的崔岑是她的大哥,乃崔侯爷原配张氏所出,少有逸才且高中进士,后来却不知怎的结了一门极不登对的亲事,在某个冬日里无端端的落水而死了。

想起英年早逝的大哥,崔柔仪几乎落泪,奈何通铺上的丫鬟们犹嫌不尽兴,又道:“大爷好歹是在府里走的,后事也操办得妥帖,哪像二爷临了时离家千里之远,听说只是草草的就地埋了而已。”

“打起仗来哪管得了那么多,更何况……”

崔柔仪面容发苦,她自然十分清楚被丫鬟急匆匆掐掉的后半句是什么——她们是想说,更何况人又死得不光彩,能全尸入土就算不错了。

这说的是她的二哥崔巍,乃崔侯爷的继室陈氏所出。

他本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在边关屡立奇功,某日却陡然风传他通敌叛国,还未等到押解进京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沙尘漫漫的边疆。

崔柔仪忽然眼睛涩得发疼,满心悲痛化作了汩汩泪水,终究决堤而下。

她喃喃自问:侯府几时潦倒成这般田地了,人死了还不算完,还要被丫鬟们拿出来作夜间卧谈的嚼子。

一伸手在腰间摸了个空,崔柔仪才发觉自己出来得匆忙,身上连块拭泪的帕子也没带,便只好任由两串莹莹泪珠迎风零落,沾湿了脖子上一个空荡荡的金项圈。

这下她又不得不顺势想起来,这金项圈上原本挂着一枚满镶红宝的长命锁,她爹崔侯爷病逝时,沈氏说怕侯爷舍不得最宠爱的小闺女,便把她的金锁放进棺材里一并随葬了。

崔侯爷临终前放心不下摇摇欲坠的崔家,死不瞑目的样子崔柔仪再度回想起来直觉一阵天旋地转。

“老天爷偏要如此,这也是没法子的。”屋里的小丫鬟翻了个身,打着哈欠含糊道,“好在还有个岩三爷能袭爵,府里才能勉强支应着,不然只怕外头那些债主们早就打上门来了。”

提起仅剩的一个兄长,崔柔仪心绪稍稍平复了些。

崔岩是她一母同胞的三哥,两人皆为沈氏所出。三哥于文于武都不出挑,但生性宽厚,是崔家上下最好相与的一个。

只是如今这般风雨飘摇的光景,身单力薄的三哥并不能独自撑起偌大的侯府,就连爵位都差点因二哥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削了去。

果然,先前起头的丫鬟也想起了这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为了保住这个侯爵名头,太夫人搬空了府库上下打点,三爷袭爵是袭了,但空有爵位没有实职,府里进项少出项多,只剩外头的花架子好看,内囊早就掏空了。”